从高中算起,我和陈江河已经交往八年了。
单是白血病就折磨了他两年。
我亲眼看着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变成现在苍白脆弱的活死人。
医生嘴里的话着实让人难受,我怕负面情绪影响到他,自己躲到走廊角落偷偷抹泪。
单薄却温暖的怀抱过来紧紧将我拥住,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乖乖,别哭,我心疼。
一
我叫沈沅,属于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的那类。
当爹的好赌,整夜不着家,找的女人时不时打来电话骂街,而我妈对此只会拿打我来泄愤。
她总说看见我就感到恶心想吐。
所以小时候的我敏感又自卑,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。
即使夏天我也不敢脱下校服外套,生怕被别人议论。
上了高中之后,情况照样没有好转。
我爸去了外地,已经很久没联系过,就连过年也只是发短信问候。
我妈被网上找的男人骗光所有的钱,整个人精神都出现问题,连班也不愿意上了。
当时家里几乎只剩我手机里省吃俭用存下的三百块钱,连日常吃饭都成问题,更别提房租和水电费。
于是,我每天都翘掉最后两节晚自习,到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上夜班,靠着日结的五十块勉勉强强撑到学期末。
到放寒假,我找了三份兼职,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用来挣钱。
而我和陈江河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。
二
当时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结束后要重新分班。
我的成绩还算不错,顺利进入了重点班。
陈江河就坐在我的后面,一双长腿时不时搭到我的椅子上面。
他在学校里很出名,不单单是因为那张格外出众的脸,还有优异的成绩和不错的家境。
每次大考之后的表彰大会,他总是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。
他整个人自信阳光,不知道惹得多少女生下课偷偷跑来给他递情书。
而我没那么受欢迎,只是在台下给他鼓掌的众人之一。
陈江河的母亲因为白血病走得早,父亲是学校的级部主任,正好管我们年级。
每次上学都能看到以严肃出名的陈主任搭着自己儿子的肩膀,笑着送他走进知礼楼,然后再转头去办公室。
我承认我羡慕他那样的家庭环境。
所以当他疑惑地看着我,不理解为什么学生要出来打工挣钱的时候,我不怪他。
当时他和朋友从补习班走出来,我正好穿着厚重笨拙的玩偶服,站在奶茶店的门口吸引顾客。
他可能是听我声音熟悉,等周围人都散了回家之后特意跑来,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沈沅。
我也不觉得哪里难堪,低头把捂得闷热的头套摘下来,抬手笑着和他打招呼。
只见他耳根通红,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,我也没太在意,只当是冬天冷风太大给吹的。
后来他生病的时候,躺在病床上侧过身来悄悄和我讲,那天他穿着羽绒服带着围巾,脸红纯粹是因为害羞。
三
再开学的时候根据期末的成绩和选科又重新分班,重点班几乎换了一批人。
我坐到了陈江河的旁边。
寒假赚的差不多能支撑半学期,我也就安下心来学习,不再翘晚自习出去上班。
级部开始有各种各样的竞赛名额,我不想放过任何机会,几乎每个都填表交钱报了名。
无论是什么级别的,也无所谓是什么学科的。
那阵子整个人忙得和蜜蜂似的,头埋在书海里几乎就没抬起过。
中午没钱也没时间吃饭,只是偶尔就着咸菜随便打发几口馒头。
记得有一次饿得快晕过去,看见陈江河匆匆忙忙从外面跑回来,怀里还揣着俩热腾腾的肉馅包子。
我被香味馋得不行,却不好意思开口,只得屏住呼吸,低头继续写题,装作什么也没看见。
下一秒就见他拿出来其中一个,用纸包着塞进我手里,顺便把兜里温热的黑米粥也掏出来,插上吸管,放到我桌子上。
他眉眼弯弯,笑着和我说:快吃,趁着还热乎。
那颗明晃晃的虎牙和桃花眼里闪烁的光太过耀眼,惹得我心跳快了一拍。
我一时间也顾不上脸颊可疑的红晕,只知道仓促落下一句:谢谢。
从那以后,他每到饭点见我不打算去食堂,便都会变着花样带回来吃的。
我心底很感激他这么做,每次吃的时候也都会默默记上帐,打算有钱的时候再还上。
等作文竞赛的奖金发下来后,我慌张地想要把钱还给他,他却怎么也不肯收。
但最后挨不住我求他,陈江河只好拿了两张五十,说剩下的我每天给他讲题,再帮忙记下作业就好。
周末的晚自习,学校组织看电影,教室熄了灯,夜色朦胧黑暗,只有前面的屏幕亮着。
在播到大半的时候,陈江河突然凑过来,小声跟我说:沈沅,我喜欢你。
我装作平静地眼睛盯着前面,脸颊却顿时烫得吓人。
呆了几秒之后我起身,想找别的同学换座位,避免尴尬,没想到陈江河突然拉住我的手。
他的声音很轻,仔细听感觉有些平日里从未出现过的慌乱:我错了,不说话了,你别走。
我鬼使神差般地重新坐了回去,还好到电影结束他确实没再说一句话。
现在那部电影讲的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,只依稀记得那天最后的晚自习心跳得格外厉害。
明明一直在翻书,却什么也没学进去。
估计他的情况比我差不了多少。
四
我妈可能也觉得不能总闲着,过完年就出去找过好几份工作。
但几乎不是嫌地方太远,就是嫌干活太累,最后都没有坚持下来。
手里拿的工资只够交房租,差的几百块是我找房东补上的。
劳动节小长假的最后一天,我和她难得能安静坐在一桌吃饭,虽然是她点的外卖。
小时候爸爸也很少回家,但每到过年的时候我们肯定在一块能吃顿丰盛的年夜饭。
妈妈会做好多好多的菜,也会用筷子把鱼刺挑出来,剩下的肉放到我的碗里,然后笑着摸我的头,让我快快长大。
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完全改变了呢?
是爸妈还没吃上饭就开始为赌博输钱争吵的时候,还是那个阿姨第一次打来电话羞辱妈妈的时候?
我想不出准确的答案,也许这些奇怪的问题根本没有答案。
我把最后一块肉从发烂的青菜里挑出来,夹到妈妈碗里,起身把桌子收拾干净,又把垃圾扔到楼下。
回来我点开微信,查看里面的余额。
之前打工挣的钱再加上竞赛发的奖金算起来也不少,足够支付在学校的日常开销。
我给她转过去三百块钱,想让她把之前欠的水电费都交上。
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。
因为她点完收款的下一秒就像发疯了似的,过来问我是不是和我爸还有联系,这些钱是不是我爸和那个女人给的。
我有些懵,张口否认,说这些钱都是我自己打工挣来的,她却根本不信,扯着嗓子叫嚷。
没良心啊,我辛辛苦苦养你,你却嫌我没本事,是不是!
面对她撕心裂肺的喊叫,我怎么解释也显得苍白无力,只好回到房间关门上锁,捂住耳朵复习课本。
下一秒就是她冲过来撞门踹门的声音,伴着她歇斯底里的哭闹,引来了邻居敲门。
你这是要我死啊,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,结果你却压根不想要我这个妈.
课本上的黑字变得歪歪扭扭,看不清楚。
我对她无可奈何,只好打开门,把瘫坐在地上的母亲扶到沙发。
结果刚转身就被拽着胳膊向后拉,摔到了地上。
我清晰地听到左胳膊骨头断裂开的声音,接着袭来的不是剧烈的疼痛,而是瞬间的茫然。
再就是抬头,望着眼前的女人像神经病一样,嘴巴开开合合,手不停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都朝我扔过来。
我一时间认不出她到底是谁,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,只知道邻居在更加着急地敲门。
迟来的疼痛麻痹着神经,我站起来抹去额角上的血,疲惫得不想再多说一句话,带上手机便开门去附近的医院。
大门打开的时候,邻居的手握成拳悬在半空,像是还要再继续敲门。
母亲依旧在屋里哭喊发疯,说着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我。
她说让我走了就别再回来,最好是死在外面。
我刻意躲避开邻居错愕困惑的目光,低着头走下楼梯,心里烦躁得要命。
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实际地感受到羞耻。
到门诊的时候,里面只有值班医生坐在转椅上看报纸。
他轻推眼镜让我上前,然后抬手摸了下左手腕的位置,用本地的方言告诉我只是轻微脱臼,问题不大,不需要拍片什么的。
医生很快帮我复了位,又打上石膏固定,整个过程不是很疼,我却一直在哭。
医生没刨根问底追究我这伤是怎么弄的,只是简单拍拍我的肩,语气缓慢而温和:哭什么,小姑娘,任何困难都会有解决办法的。
他给我开了单子,然后起身,佝偻着腰,领着我去前台缴费。
他拿来条毯子递到我手里,说如果实在没地方住的话,可以在旁边的椅子上将就一晚。
小姑娘,你记住,苦难虽然不是人生必备的增味剂,但还是要学着去坚强面对。
我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,只会声音哽咽地跟他说谢谢。
五
隔天早上我起的很早,把毯子叠好放到椅子上就抬脚往学校走。
路上还顺便买了个料最足的鸡蛋灌饼当早餐。
小早读的时候陈江河小声问我手怎么弄的,我笑着和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。
我知道他不信,也知道他不会接着问。
下了早读我去找班主任申请住宿,简单解释了家里的情况。
他本来也了解些,很快就答应给我安排宿舍,让我晚自习过来找他领钥匙。
五一假期结束,返校第一天就是月考,而且第一科就考数学,确实是我们高中一贯的作风。
打铃交卷后,我拿着水杯想去打点热水,却在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跑来的女生。
厕所旁边是她的朋友,两三个人聚在窗户的位置叼着烟吞云吐雾。
有个男生扭头看见这边,压根不讲道理,上来就推了我一把。
大学霸不长眼啊,撞到人了不会道歉?
被撞到的那个女生声调高得我心烦意乱。
她化着妆浓厚艳丽的妆,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忍不住后退几步偏头咳嗽。
这些人可能是想刁难我,好在枯燥无味的考试中找点乐子,可惜我最擅长的事就是道歉。
对不起。
另外的女生似乎是不满意,拽着我的头发往前走,然后把我用力扔在地上,声音格外傲慢:不知道要下跪道歉吗!
我的膝盖重重磕在墙上,手里刚打的水也都洒在了地上,还有些溅到她散在脑后到腰的卷发上。
她又抓起我的头发,重重地往墙上撞去。
走廊上很多人都在围观,却没有一个出来阻止,甚至都没有人去叫老师。
我感受着额角的创口贴被新的鲜血浸湿,绑着石膏的腕骨被压得发疼。
视线逐渐模糊,脑袋晕晕沉沉。
我看要不算了吧,别把事情闹大了。
有个男生见我这幅模样,嘴里小声嘀咕着。
但那个女生明显不愿意买账,非要看我下跪道歉才算完。
别逼我了!
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推开她,女生震惊的目光转瞬变成愤怒,抬起手要接着打我。
我没有把视线再落到她身上,而是偏过头,正好望见陈江河从在教室后门口走出来。
我摔倒在地上,但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。
好像在渴求沙漠里的救命稻草,在期盼昏暗生命里唯一的那束亮光。
终于,他转头望向我这边,只是微愣半秒,下一瞬便穿过议论的人群挤进来。
他把那些人推开,将我抱起,往医务室跑去。
闭上眼睛的前一秒,我趴在少年人劲瘦有力的肩膀上,暗自庆幸。
还好,这束光亮真的照在了我的身上。
我直起身子努力凑近他的耳朵,用所剩不多的力气说到:陈江河,我们在一起吧。
六
在医务室醒来的时候,午休已经结束。
我手上正输着葡萄糖,稍微一动,趴在床沿边的陈江河就立马直起身子,语气着急而关切:感觉好点了吗?
我点点头,靠着后背的枕头坐起来。
抬头见他满脸通红,犹犹豫豫不敢开口,心里觉着可爱好笑,也不忍心逗他。
陈江河,我不反悔。
我看他脸瞬间红的更加厉害,连脖子都透着一点粉色,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。
医务室的老师听见动静,走过来掀开帘子,先是递过来一张纸让我在上面签字。
她嘴里笑着打趣到:你这小男朋友还挺不错的,刚才看你低血糖晕过去,急得差点哭出来。
老师好像还不到三十,面容化着精致的淡妆,显得很年轻,白大褂衬得人气质干练。
她简单说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就拔了针,让我们愿意回教室就回去,不愿意就继续待着。
陈江河难得守规矩地拉着我走出医务室。
本以为他要带我回教室继续考试,没想到这人竟然径直往教学楼外走。
这是要去哪里?
温热的触感从右手手腕传来,他没有用力,我很容易就能挣脱开来。
陈江河转过身来看着我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撅着嘴,声音含含糊糊:我想带你去吃校对面那家烧烤,可好吃了,你不愿意吗?
我最受不了别人这样跟我说话,只好点头满口答应。
刚想问开口没有假条怎么出去,就见他弯下腰,挪开围墙的挡板,漏出来里面一个洞。
大小正好够一个人钻出去。
你这样,陈主任真的不会打你吗?
陈江河似乎是不好意思地挠头,憨憨地笑着跟我说:我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正好被抓着了,不过这会他应该没空来这边。
我从来没想过级部第一脑子竟然这么不灵光。
出来之后,我被带着穿过了车来车往的马路,走到学校对面那家烧烤店。
虽然还没到饭点,但旁边几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。
阳光撒在地上,照得树叶都金黄。
我看见陈江河挥手和老板打招呼寒暄,接着就坐到了外面的马扎上。
闻着桌子上的烤串散发出的喷鼻香味,我顿时明白了这家店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人光顾。
陈江河把纸抽放到我手边,又把不辣的烤串单独装了铁盘。
他边起汽水边问我:沈沅,你将来想去哪里念大学呀?
我没有半秒停顿,连嘴里的羊肉都没咽下去就张口回答:我想去BJ,我要去BJ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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