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云生轻轻拭去她面庞上的泪珠，安抚的拍了拍她头，像是在驯化一只炸毛的鸟儿。
许云生并非是许覃亲生之子，而是他和夫人多年无子，迫于宗族压力不得不从旁支过继而来。
过继之时许云生己经五岁，旁人皆劝许覃说此子己然晓事，不如寻一个年岁小的孩子，状若亲子。
但许覃却说这孩子自幼丧父，家贫却不弃学，事母至孝是难得的好孩子，力排众议过继了许云生为嗣子。
第二年许覃的夫人有孕，生下了一女，却因为难产早逝。
此女便是十二娘，她闺名长生，应在许氏宗族中行十二，所有便被唤为十二娘。
许覃与其妻伉乃是青梅竹马，夫妻感情甚好，外间自是另一段佳话。
亡妻故去多年也不曾续弦另娶，但对唯一的女儿却无法亲近。
其中缘由并非是妻子因生十二娘难产，而是因为十二娘出生时曾有异象。
那骇人听闻的场面至今会入许覃的梦中，惊得他午夜一身冷汗。
十二娘出生时，本是许府泼天喜事，孩子出生的后半夜却来一群黑翅鸢，那些黑翅鸢翅膀宽而长，翼上负羽黑色，血轮眼美丽而冷酷，他们成群的盘旋在产房之上，最后从一角半掩的窗闯进房间，扔下一堆奄奄一息的田鼠，惊得许覃的夫人血崩而死。
后又有坡脚道人上门，指出府上有祸星邪祟降生，被许覃让人打了出去。
岂料那日之后，黑翅鸢夜夜都来送老鼠，许覃没法子，又将坡脚道人客客气气的请了回来，道人神神叨叨的画了符果真黑翅鸢没再上门送老鼠，但道人说若不将她送到一处风水布局隐匿之地，将会累及亲人。
许覃不得不将她送到了庄子上，道人说待到十五岁或可接回家来。
如今她刚好十五，却怎么也不愿意归家了。
许覃对这个女儿又疼又怨，难以面对。
唯独许云生与她亲厚，自幼他便乐意照顾十二娘，庄子虽说离荥阳不远，一来一回却也颇费些时辰。
许云生却每月都要来住上一段时间，府上新得了什么稀奇玩意，也是第一时间使人来送到庄子上。
十二娘闺名 长生，取自李太白的名句：“仙人抚我顶，结发受长生。”
这是她出生前，许覃和夫人一起想好的名字，后来夫人早逝，许覃仍用了这个名字。
十二娘性子乖僻，此时仍是嘴硬道：“我救她们，也不是白救，我自得了好处······”她伸出那双葱白如玉的手，掌心的伤口早己愈合，而越娘的魂灵也被她吸食殆尽。
从前她不曾感受过那种吸食亡灵的快乐感觉，如今第一次体验，有种飘飘欲仙之感。
虽是越娘自愿献上自己的魂灵，但若叫旁人知道必会称她为邪祟妖魔。
许云生确实对她了如指掌，极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，继续安抚道：“那样不也很好吗？
你若事事不平都要救，阿兄又要来救你，日日东奔西走只怕要名落孙山了。
“十二娘察觉道他语气带笑，有揶揄她的意味，泄了气，仍有些低落道：“是我的血，不知道为什么越娘被杀了以后，沾染上了我的血，”她伸出来手掌，果真有一道未愈的伤口，“那个道人说得没错，我本是邪祟，才会有这些本事。
她吸了我的血，灵魂便化了实体，跋涉数十里去寻你求援。
而我能感觉到，我的血液好像在她魂魄消散的那一刻变得更加滚烫了。
阿兄，你还记得我去岁看的那本志怪话本吧，狐仙吸食男人精气来修炼，而我可能就是靠吸食人的魂魄，多可怕呀。
那些鸢也总是来找我，扔一堆死老鼠和蛇在院子里。
我却不嫌他们把院子弄得脏兮兮的，只觉得他们这样会累着。”
她其实也只有十五岁，自小便知道自己异于常人，随着年岁增长，那些怪异的地方越来越多，她住的庄子总是比别的地方多很多黑翅鸢，她可以看见那些死去的鬼魂，能够和他们交谈，甚至渐渐的能够从鬼魂身上获得一些力量。
比如说越娘，越娘靠她的血液奔向荥阳求援，而她从越娘消散的灵魂中汲取力量。
那种力量并非是话本里写的点石成金，而是身体里某一处地方，似乎有一棵树，它靠着这些鬼魂之力在缓慢而坚定的成长。
十二娘自己也不清楚，她身体里的这种力量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“傻瓜，”许云生安抚的摸着她的头，极温柔的语气道，“古者论神，有清浊之辨。
清浊易辨，正邪难辨。
在阿兄心中，我的十二娘上辈子一定是一只可爱的黑翅鸢，所以这一世才会引来成群的鸢鸟来给你送吃的，只怕你饿着了。”
十二娘红了眼，眼中雾霭浓浓，嘴脸瘪了瘪似哭未哭，最后终是没忍住，伏进许云生的怀里，呜咽了许久。
从来都只有阿兄，会坚定不移的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，哪怕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会犹疑害怕。
许云生像在安慰一个总角幼童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她的背，絮絮说着，“若我的十二娘真是只小鸢鸟，也该做最快活的那只鸢。
上琼霄穿雪海，揽明月破青天。”
翌日，许云生吩咐仆妇婢女们将十二娘平日里常用的趁手物件们收拾装车，先运回荥阳府上。
自己则带着十二娘去祭拜了越娘，另吩咐了下人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和官府的文书去越娘的家乡寻访。
青龙村一干人等皆被收押，等着查明案件之后依律定刑，而那些可怜的女子也被安置，官差带着村长从青龙村的后山挖出了一个尸坑，其中累累白骨皆是这些年来村子里拐来不听话的女子，和刚刚出生的女婴。
很快便有遇害女子的亲眷告上邺城，引得上意正怒，那些女子中不乏高门贵户，几方压力施威之下，青龙村犯案者皆判问斩，连荥阳县令也被降职问罪。
民间有善者，自发在青龙村外的河边建了一座庙宇，里面供奉了无人认领的尸骸，而庙宇之名，恰是越姬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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