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七岁没了娘。
我娘,兰陵萧氏嫡长女,萧氏滦娘,这辈子其实过得很不赖——出身高贵,父母娇纵,兄弟疼爱,知己交心,喜欢的男人眼里心里只有她。
唯一不好的就是太短命。
她一向身子都不好,挺到我七岁,实在挺不过了,撒手去了。
我爹足足两年过得不像个活人。
偏偏那时候我长住在宫里——没办法,德妃娘娘担心我,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,不许我回家。
当然,这里面也有几分怪我爹没照顾好我娘的意思。
天地良心,我爹恨不得代她去死。
不过,在德妃娘娘看来,爹爹是配不上娘的,所以对我娘年少病逝的伤心都转化成了对爹爹的怨愤。
可我担心我爹。
那年夏天,他寿辰当日,德妃娘娘只准我回家陪他吃个午饭。
早上我和姜燃还在为宫宴排舞,排的是胡旋舞,累人得紧。
德妃娘娘特意命人做了手钏脚环,脚环上挂满了铃铛,旋转时彩带翩跹,铃声响脆,又好看又好听。
那身衣服首饰不好穿脱,我又急着回褚家,摘下手钏就没耐性了,提着裙子就上了马车出宫。
一路上我一直催着车夫快点儿,谁知道心里越急越容易出事,马车在半路上和人撞了。
我在车里撞得眼冒金星,掀开帘子看外面,只见对面是架不起眼的青帷马车,驾车的是个老人家,那车被撞得不轻,车轱辘都掉了。
我心知这是我们不对,为了抢快占了别人的道,就吩咐:给他们些钱,快些处理了回府。
谁知对面马车突然钻出个少年,瘦瘦高高,眉清目秀,就是脸色极为难看,谁稀罕你的臭钱
我一下子火也上来了,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
我俩互相瞪着彼此,然后同时说:
你是哪家的?
话一问出来,我就后悔了,毕竟我在宫里是仗着德妃娘娘受宠狐假虎威,真论起家世,根本排不上号。
而那个少年呢,也突然不说话了。
似乎也不想说他是哪家的孩子。
不过他乘的马车虽一般,上面也没有家徽,但我看他腰间的玉佩,不像是普通人家。
我急着走,你想我怎么赔?
少年冷笑,我难道不急着走吗,你撞坏了我的车,我怎么走?
我赔你一辆车
谁稀罕你的车
两边的车夫见我们在大路上吵起来,互相劝着。
小姐,老爷还等着呢。
公子,夫人还等着呢。
我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,不知怎么的,我就懂了那个少年的焦急和怒气。
那个……对不住……我急着去见我爹……
少年垂着头,没说话。
他不说话了,我反而更加委屈了,眼睛一热,眼泪就掉下来了,我又不是故意撞你的,那我不是急着回家见我爹吗我娘走了之后他都瘦脱了形了,我就想回去好好陪他吃顿饭都不行吗
娘娘只让我出来三个时辰,再耽搁一会儿我还回什么家呜呜……我回不了家了呜呜呜……
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擦眼泪,往常学的名门淑女的做派是一点儿都没了。
少年下了车,走到我的马车前,递给我一张手帕,别哭了。
我哭得更伤心了。
我娘病了,我爹也只准我去见她两个时辰,跟你耽搁一会儿,我也不用去见她了……
我揉揉眼睛,不懂为什么他爹只准他去看生病的娘两个时辰。
少年突然问我,你爹很爱你娘吗?
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问,但出于对我爹的维护,下意识地狠狠点头。
少年的眼里突然涌现出强烈的悲伤,那样在痛楚中苦苦挣扎的样子,一下子刺痛了我。
你走吧。
他侧身让开。
那一刻,我觉得很对不起他。
我能去看爹爹,可他的车坏了,他还怎么去见他阿娘呢?
我忽地想起了脚上的金环,将它取下来,递给他,这个给你,你用这金环在路上随意换一辆马车去见你阿娘吧,对不住了,我实在急着回家,不然我一定送你去。
他看着我,没接。
我一面将金环塞进他手里,一面不好意思地将脚藏进裙摆,我刚刚态度不好,你别生气。
好,我不生气。
我认真地说:希望你阿娘早点痊愈。
他一愣,然后嗯了一声。
车夫扬鞭,将那瘦弱高挑的少年远远甩在身后。
那一天,我陪着爹爹吃了饭,试穿他找人给我做的衣裳首饰,听他弹琴,躺在他身边陪他午睡,他笑了两次,我开心得不得了。
那时候,我还不知道那个少年是谁。
如今我知道了,我也就回想起那天回宫,皇后娘娘大半夜叫德妃娘娘去她宫里,商量摄政王妃的丧事。
宫人们议论着:到底是福薄的,庶民之女,做了王妃也活不长,据说生的儿子也是个病秧子,苦命哟……
看着姜蜜手里的金环,我心里哽得难受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