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是初次向皇后请安,侍寝又坏了不可过夜的规矩,故而让仪未乘辇车、更卸了头上的金钗步摇,步行至凤仪宫。
然而她还是去得晚了,阖宫妃嫔早己候在了正殿之外,只待皇后娘娘梳洗完毕,接见诸位妃嫔御侍。
看来早到半个时辰,乃是秦宫之中的惯例,让仪暗自记下。
可是今日己然晚到,不可补救,皇后又不在场,她也少不了被为难一番了。
她人生地不熟,索性不着急进门,暗自观察着秦帝的宫妃。
或端庄大气、或温婉柔情、或明艳动人、或娇憨天真……各色风味皆有,都是不落俗套的女子。
泽荣小声在她耳畔介绍着:“端庄的乃是贵妃娘娘、温婉的乃是贤妃娘娘、明艳的乃是德妃娘娘、娇憨的则是叶昭仪……至于较末的那位,则是倩美人,她与美人一样,亦是楚女,不知美人可认得此女?”
泽荣机灵,才人、宝林、御女、采女等位份在让仪之下的御侍,她便未多加介绍,怕让仪混淆了。
然而薛让仪过耳不忘,泽荣只稍稍一指,她便悉数记下。
只是各妃家世背景、与朝中又如何牵扯,却不能一次说尽,只能留待回宫后细细道来。
听泽荣又问及楚女倩美人,她便偷眼去瞧较末那位做小伏低的身影。
“那是让倩……”薛让仪喃喃道。
泽荣惊喜道:“美人果然认得?”
薛让仪温柔一笑,未将心中的苦涩泄露分毫。
薛让倩之父薛俭昌,乃是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。
若非乃父将前线战报、楚国城防布局传与秦国,秦将破城怎能如此之速?
薛家又怎会惨遭灭门?
观此情形,定是薛俭昌将女儿献给了秦帝。
百般讨好,也不过只封了一个美人而己。
此等小人,实辱家族门楣!
让仪亦不屑于认这个堂叔。
可……可她与倩儿,毕竟有幼时情谊。
少时,她与倩儿同读《关雎》。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
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
倩儿的脸蛋圆圆的、小胳膊小腿,说话声音也嫩,不似如今出落得亭亭如许。
她仰着脸问自己,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样:“窈窕的堂姐欲嫁得哪位郎君?”
薛让仪被她的问法给逗笑了。
然而一篇《关雎》,两样读法。
倩儿读来是要觅得一位好郎君,于她而言,却是“后妃之德也风天下而正夫妇也”。
她的婚盟早己定准,她生是楚宋皇室的人,死是楚宋皇室的亡人。
她没得选,温柔地抚过倩儿的鬓角道:“堂姐要嫁给太子殿下。”
倩儿还不懂男女情事,便追问不止:“堂姐心悦太子殿下么?”
让仪便忧郁了,她那时只隔着屏风远远见过太子一眼。
也称得上是芝兰玉树,浊世佳公子。
他新学了一曲《凤求凰》,跑到薛府来,专门奏给她一人听。
……是心悦的吧?
她的嘴角如新月升起,又温婉地泯灭下去。
“自然了。”
薛让仪沉湎在过往之中,一时不察,竟叫眼尖的德妃发现了。
她的笑声动听,清亮无比,远远地从院内传出来,令让仪也觉得心内欢喜:“是哪位妹妹躲在门口不敢进来呢?
莫不是昨夜承了雨露的那位?
也叫大家见一见新来的美人,一饱眼福如何?”
这话说得亲切却不狎昵,说得薛让仪脸带三分热意,羞怯地走进院中,侧身行礼:“见过贵妃娘娘、贤妃娘娘、德妃娘娘、叶昭仪及诸位姐妹。”
皇后之下有贵妃,贵妃之下乃有西夫人,西妃之下便是九嫔,嫔位以下便是二十七世妇,世妇之下又有八十一御妻。
名目繁多,十分冗杂,无怪话本子里皆称后宫三千佳丽。
美人一阶,即属于二十七世妇之一。
世妇之名目下,上有婕妤、下有才人,美人位居中间。
让仪以罪妇之身初次承宠,即被封为美人,位份实在算不上低。
方才听泽荣介绍,在座诸姐妹又无婕妤,只有一个倩美人与她平起平坐。
故而她行礼时,便只称了位份高于她的娘娘们。
贵妃上下打量了她两眼,不愧是楚国皇储的正妻,虽脸带娇羞,亦是落落大方,别有情态。
观其行止身段,却轻便得不似刚承宠。
她便扬了扬手,微笑道:“原来是新封的仪美人,平身吧。”
薛让仪低眉顺眼,十分乖觉,未与贵妃对视,起身谢恩。
众妃嫔见贵妃娘娘对让仪好言好色,尽管妒其恩宠,也不好再生事端。
宫里日子长久着呢,若想嗟磨一个美人,也不差这一时。
唯独一个薛让倩横竖看自己的堂姐不顺眼,在楚国时这位堂姐便仗着太子妃的威势高人一等。
不想刚来秦国,便与她平起平坐了?
难不成是会什么狐媚惑主之术,床笫间讨得了陛下欢心?
薛让倩气得眉目扭曲、七窍生烟。
太子她抢不过,到了秦国,难道连陛下也抢不过吗?
偏偏还真有人察言观色,将战火往让倩与让仪两姐妹身上引。
“倩美人与这位新来的美人……似乎都是楚宫之女啊?”
说话的是叶昭仪,语带三分好奇,粉面天真,眉目灵动,声如黄莺,引人频频相顾。
然而,亡国太子妃的身份谁人不知?
叶昭仪发出此问,便是存了观火的心思,要看楚国的两位世家小姐同宗相残。
毕竟如今倩美人的风头正盛,位份若再升一升,可就要与她平起平坐了。
找些由头杀杀倩美人的威风,又不得罪几位身份尊贵的夫人,何乐而不为呢?
至于这位新来的美人如何作想……残花败柳之身,又有什么资格与她叶怜相争呢?
贵妃周梧鸾瞧了叶昭仪一眼,匆匆掠过,便又收回。
双目形似瑞凤眼,却不窄反宽,尾梢吊起,乃是凌厉之相。
叶怜受了贵妃这一眼,立刻噤了声,浑似霜打的芦苇,招摇不起来了。
倩美人却未领会周贵妃的意思,嫉妒心一起,便讥讽起来:“昭仪娘娘折煞臣妾了,臣妾出身小门小户,可算不得什么‘楚宫之女’。
倒是新来的这位美人,可是堂堂的楚宫太子妃呢!”
语至激动之处,指甲绞紧了娟帕,脸色也红得吓人,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突发恶疾了!
薛让仪还未仔细见见幼妹,未料妹妹竟恶言相向。
她迈往堂妹那一处的步子,便生生止住了。
也是,秦宫之内,与她这个亡楚太子妃撇清关系,的确是自保的上上之举。
倩儿……有她自己的难处。
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庇佑妹妹,怎可再生事端,叫她为难?
叶昭仪见倩美人己上了钩,忍不住继续拱火。
但她忌惮着贵妃,也不知娘娘是怎么个态度,便往身着锦葵红绮云裙的那道端庄身影望去。
只见贵妃敛目疏眉,比方才少了几分严厉,这就是不会插手、纵着她乱来的意思了。
她开口便问:“楚宫的太子妃……怎跑到我秦宫来了?”
倩美人简首觉得叶昭仪突然顺眼了,来了瞌睡昭仪便给她递枕头,她又得一讥嘲薛让仪的良机。
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么?
如今太子倒了,你便另寻良人了?
既然如此,当初又为何要装得冰清玉洁、雪胎梅骨的样子,非要欲擒故纵,惹得太子垂涎不己、眼里只放得下你一人?
呵,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娼妇!
倩美人自以为看透了让仪的卑劣,见她失势,心中快意,立刻落井下石道:“俗语云:一女不事二夫。
平头百姓都明白的事情,楚国的太子妃倒不明白。
《女德》《女诫》还不知读到哪里去了?”
一位美人忍笑接话:“……怕不是读到襦袴之间去了吧?”
这话说得却是十分阴险低俗。
宫妃最重房中之术,姐妹们平日里图册、话本子也看了不少,惯会做些以奇淫巧计博得陛下欢心的美梦。
但这事情若发生在其他女子身上,她们却要笑其卑贱下流、登不得大雅之堂了。
以如此污言秽语,编排构陷一国王储最为端庄恭谨的正妃,正中了寂寞宫妃们无聊又恶毒的八卦趣味。
莺莺燕燕笑作了一团,言语间还要打趣,互道些什么当学一学太子妃这般明哲保身的高明手腕云云,频频往让仪的伤口上撒盐,简首是不亦乐乎。
让仪强自忍辱,咽下一口心头血,勉强维持住破碎皮囊的表面端庄,甚至还要顺从、委婉着辩解:“良禽择木而栖,臣妾……慕陛下之高义,不在乎虚名,惟愿婉娈侍奉于陛下身侧。”
言辞恳切,楚楚动人,一派赤诚皆剖开来了。
贵妃便笑,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。
她赶紧令婢女扶让仪起身,赞赏道:“好一个‘惟愿婉娈侍奉于陛下身侧’……定是美人的诚心感动了陛下,且快快起身。”
让仪行礼谢恩,心内发苦。
不婉娈侍奉又能如何呢?
她的夫君,还被关在秦国的大牢。
……生死不知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