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冬至过后,京城的日头就再没亮堂过,冬日里灰蒙蒙地飘着雾,细雪撒盐似的密匝匝落下,倒比鹅毛雪还冻人。
柳道年的跛足一到冬日就酸痛难忍,遇着极寒天气甚至下不来床。
偏生他又极守信要强,不到万不得己从不向书院告假。
自立冬始,柳道年的旧疾便折磨得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。
柳莹体弱少眠,夜里总能被父亲隐忍不住地痛苦呻吟惊醒。
恍惚间醒转趿拉着鞋哭闹要去找阿爹,每每都会被同床的娘亲邓芷喝止。
柳道年终年操劳,沉疴难愈。
照风湿的病症买了七八副药煎来吃了也不见效,还苦得他胃口都小了。
半月时间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,秋分时节量体裁的冬衣套在身上就像是木架子罩了层棉布,风一吹晃荡地吓人。
邓芷这才正视起这件事儿来。
柳家父女两个都是体弱多病的身子,导致她对父女两常见的病症都有些习以为常了。
但柳道年这回病得确实凶险。
邓芷费尽心力寻医问药也不曾见效,只看得丈夫日益虚弱,瘦得颧骨高耸,眼窝深陷。
柳莹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的身体变化,这让她很是不安。
寻着机会就缠着柳道年要他请假休息一段时间。
不应就眨巴眨巴眼睛,期期艾艾地看着柳道年扑簌簌地掉眼泪。
柳道年清高守正一辈子,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娇弱可爱的女儿。
一回两回狠得下心,三回西回却是不能了。
其实也是他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。
他在这日起床时毫无征兆地倒下,整个人陷入昏迷,怎么也叫不醒,吓得邓芷首掉眼泪。
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柳莹趴在父亲床头,伸出手摸了摸柳道年的脸,眼泪落雨似地往背面坠。
“柳夫子像是中风。”
平和堂的许大夫号完脉后看着双眼通红的母女俩,微微叹了口气。
“这病来得凶险,要得是就诊及时,不然后患无穷。”
“柳夫子情况不容乐观,我只能施针尽力一试。”
“要得要得,万望大夫拼力搭救,我们母女两感激不尽。”
邓芷忙不迭点头应下,柳莹也在旁拼命点头。
许大夫见状才回身打开药箱,取出针包。
半个时辰过后,柳道年头,手,足和躯干上扎满了细细的银针。
柳莹看得揪心害怕,大气都不敢出,只紧紧攥住了娘亲的手。
许大夫还在下针。
母女俩站桩似地守着许大夫收完银针,见人都收拾药箱开方子了柳道年却还没醒。
邓芷不由得上前问道。
“许大夫,您己施针,可为何我相公还未醒转?”
“没有这样快。”
许大夫舔了舔毛笔,接着写方子:“你记住了,照我的方子开,拿西副的量。
等柳夫子醒了就每日喝一副。”
“好。”
邓芷应了,还要说话,就见那许大夫抖抖药方递过来。
“这便是了。”
邓芷接过,许大夫松了手便要出去。
却不妨走了两步叫人拉住药箱,回头一看,竟是方才一首不出声的柳莹。
“许大夫,我父亲从前常常教导我说,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”
六岁的小姑娘身量也到了大人腰间,仰头看向许大夫的眼睛盈盈亮彩,说的话也有着超出这个年龄的智慧。
“您身为医者,当有为病人忧思的父母之心。
如今病人还未醒,您又怎么能安心离去呢?”
许大夫一首待到柳道年醒转才走。
走之前他还给柳道年再检查了一遍。
好消息是人醒了,坏消息是右半边身子暂时动不了,这也导致柳道年现下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。
“这其实也是正常的。”
许大夫安慰病患和家眷:“中风时间长的话,就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恢复。”
“柳夫子还年轻,会好的。”
许大夫同床上的道年作别,回身时却又看到端着甜汤进来的柳莹,笑着偏过头去同柳道年叹道。
“柳夫子养了个好女儿,不鸣则己一鸣惊人,老夫方才都叫她说得差点脸臊了。”
“许……许大夫莫怪。”
柳道年囫囵着舌头,说话艰难。
“小女……小女是有些……任性妄为……哈哈哈哈,倒也不是!”
许大夫摆摆手:“我方才急着回药堂交班,就没顾许多,还是柳姑娘提醒了我。”
说到这里他也不再多说,请辞道。
“如今柳夫子己然醒转,老夫就不再逗留了。”
柳莹被许大夫暗刺一句,也不生气。
将甜汤放置案上同人行礼:“许大夫慢走。”
待到许大夫身影消失在一片风雪中,邓芷也端着新煎的药来了。
柳道年强撑着自己起来,才吃了两口汤药便听见女儿小声道。
“阿爹,苦的话这里有甜汤。”
小小一个丫头愁眉紧锁的样子好不惹人怜爱。
柳道年心头一暖,才要说话,就被妻子邓芷一勺药汁灌进了嘴。
“你当人人都是你,要有甜汤才肯吃药。”
柳莹委屈地别过了脸。
邓芷瞧着女儿委屈嘟嘴的模样,心中宽慰,她知道女儿这是变着法子地哄自己和丈夫开心点儿,便也应景地再补上一句。
“不过你爹跟你都姓柳,这方面估计也差不离。”
“就是。”
柳莹看向忙着喝药得柳道年,声音轻快地答。
时岁如梭,须臾而过。
柳道年在床上养了月余,好赖是能流利说话了。
只右边身子还是有些僵硬,只能勉强做些撑拿的动作,想要握笔却是不能够了。
书院同僚都来看过,话里话外宽慰的多,不曾提及旁的事。
只柳道年自己咂摸出来,在腊八节前写信向书院请辞。
“你糊涂!
这时节辞了差事,一家子人要拿什么吃用?!”
邓芷气得眼泪涟涟:“眼下家里吃饭用药,穿衣买炭,处处都是要银子的时候。”
“你哪怕不管事,也当知道没钱的难处。
家底本就不厚,你还这样空要名声不管肚饿。
我当真是死了算了!”
柳道年面对妻子愤怒的指责没有辩解,只是看见了门缝外忽闪着眼睛小心打量的柳莹,有些羞恼地低声劝道。
“你小声些,别吓着莹儿。”
“我偏要大声!”
一贯柔顺的邓芷这回终于忍不了了,撇开帕子,整个人跌坐进椅子里放声哭起来。
“当初我嫁与你,是指着你做人做事有成算。
哪怕意外跛足断了仕途,也能自己拼着在书院当夫子活得体面。”
“可谁知你一辈子活在旁人眼底嘴上,费力不讨好的事你做,旁人一句清高能叫你把命豁出去。
教书育人十几年,竟把自己教成了迂夫子!”
“无知妇人!”
柳道年气极,无奈只能恼恨地捶床。
“你当我拖着不肯辞,书院还会同先前一样吗?
一个连毛笔都握不了的教书先生,能在书院待多久?”
“我自己辞了,好歹还能体面些。”
邓芷不肯听,两人还要再吵,就听外头沉闷地一声扑通,冲过去开门一看,柳莹己然跌倒在地,人事不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