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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的婚姻就像碎掉的青玉,再补也留下了深深的伤痕

发表时间: 2024-11-27
5季文启彻底暴怒,将客厅的东西都摔了个遍。

我摇摇头,这次换我说出那句你冷静一下,然后收拾衣物离开。

数十年的婚姻生活,我早已知晓季文启不是个孤僻的文艺青年,他的头脑里有无数令人惊异的瑰丽诗句,却也潜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偏执与极端。

在他灵感截断、焦躁不已的时候,什么都要砸。

不仅脾气不好,他的身体更不好。

常年写作时烟不离手,年纪上来之后更加是高血压。

当了几十年的护士,我很清楚他这样激烈的情绪很容易出意外。

于是还是给季明朗打了电话,让他赶来照看。

而我暂时搬回到了住了近20年的小婚房。

40多年前单位分配的楼房早就破旧,许多熟悉的邻里都已经搬走。

忽略掉儿子不断打来的电话,我安逸地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舒坦日子。

直到一天在楼下散步,竟然遇见不速之客。

李芳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不得其解,但她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土气。

染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扎出两根麻花辫,白底红碎花的连衣裙像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式。

像让人一下子穿越回了70年代。

啊,难怪。

我恍然大悟。

这就是季文启的青春啊。

这么努力地维系着季文启对青春的眷恋,真的是什么也不图吗?

读了季文启的诗那么多年,终于见到了他的灵感缪斯本人了。

可此情此景,真是让人扼腕叹息。

我只静静地看着她,很快她就有些不知所措,犹豫了许久才走到我面前。

我想过她可能会怎样撒泼耍赖,却不曾猜到她竟然笔直地跪了下来。

季太太,我从来没想破坏你们的婚姻!

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,当时要不是遇到文启我就死在街头了,他只是可怜我。

我垂眼看着面前跪在地上显得更矮小的女人。

心里却冒出孙女盈盈跟我解释过的网络语言绿茶两个字。

我可是在完全暴露人情冷暖、勾心斗角的医院干了几十年的老江湖,判断是妖是人,早已练得堪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。

我后退一步,双手交叠俯视她,继续说啊,可怜到床上去了?

一把年纪的还真有干劲。

李芳娟被我说得一愣,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才继续说,那都是意外,念青是个意外!

当时我年纪已经很大了,不生就没机会了。

我什么都不图,只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养老送终!

这句话我已经听季文启说过好几次了。

想来这十几年李芳娟就是这样给他洗脑。

真的什么都不图?

我弯腰扶起她,直视对方泪眼朦胧的双眼,我相信你。

那你就把季文启这些年打过去的钱全部还回来好了。

李芳娟脸色一变,我笑得真诚,毕竟那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。

6这场李芳娟自导自演的大戏,草草收场。

结局一幕是我转身离去了十几米,听到季文启大喊芳娟。

我没忍住好奇转头去看这两人,李芳娟依靠在季文启怀里,一个泪水涟涟,一个心疼愤怒。

如果是青春少年来上演的话,这个场面还能让观众看得入迷感动。

可是谁又想看老头老太的做作爱情故事?

再说了,年近古稀谈爱情,恐怕只有季文启那个全是诗词歌赋的脑袋会这么想。

但令我惊讶的是,我这位丈夫竟然比我认为的要理智一些。

一个星期后,季明朗硬是把我拉回家,说要给我过生日。

抵不过孙女盈盈在一旁不断撒娇说奶奶,我好想你!

好久没吃奶奶做的饭了!

,我随着儿孙再次回了那个家。

我这辈子第一次见看季文启穿着围裙站在厨房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。

季明朗跑过去给他父亲打下手,边忙碌边说,妈!

今天你生日,好好歇着!

让我和爸给你露两手!

儿媳妇赶忙把我拉到沙发坐下,帮着热络气氛,是啊妈,平时都是您忙里忙外的,也该享享福了。

饭菜做得并不好吃,只是活泼的孙女捧场,整顿饭吃得也算温馨。

一直沉默的季文启突然提出喝一杯,让明朗去找他十年前亲手酿制的米酒。

我下意识地阻止他,你高血压不能喝酒。

季文启听了这句话看了看我,转身让明朗不用找了,随后走进了房间。

很快,他拿着一个红色绸缎包装的长形盒子走出来,递到我面前。

我知道这是他给双方的一个下台阶,可我没接过来,也没看他。

在小孙女兴奋地哇声中,季明朗双手捧过礼盒,小心翼翼地打开,妈!

你看,这是爸送给你的生日礼物,他亲自挑的青玉坠子。

一块通透温润的玉坠被雕出竹枝绿叶,不同凹凸处绿意各有深浅,显得拙朴却精美。

小孙女喜得欢呼,哇!

好漂亮呀!

奶奶你快戴上看看!

这时季文启才开口,今年也是我们结婚45年。

虽然没有考上大学,但跟着一个诗人丈夫多年,基本的文言常识我又怎么会不懂。

在看到青玉的一瞬间,我已经明了。

45年,青玉之婚。

这时,季明朗凑到我耳边低声说,爸让我把那两母女都送走了。

我抬眼看见他得意的笑脸,一副等着我高兴共鸣的模样。

他向季文启看去,神色有些激动,爸这次是真的用心了。

重音落在用心两个字时,目光又回到我这边。

这是季文启已经做到了他最大的退让,而儿子也觉得我已经在这场斗争中大获全胜。

可我要的从来不是道歉和让步。

我走进婚姻这条道路中,以为扶持前进,却没想到早已经掉入一道15年前或者45年前就撕开的裂缝,在黑暗中盲目独行。

挖开这道裂缝的始作俑者,只是扔下一根火把,想用些微怜悯换我继续无悔付出。

唯有,我努力地爬出这道裂缝,才能将自己拯救于黑暗之中。

把温润的玉坠拿在手上,我摩挲了两下,放回盒子,然后将整个盒子递给小孙女盈盈,既然盈盈觉得漂亮,奶奶就送给你了,好吗?

最后一句话是给季文启的,就到这里吧,我走了。

7那顿饭后没多久,我就收到了季文启签好的离婚协议。

和我那份财产均分的协议不同,他将除了现住的房子之外所有的资产都给了我。

无论他是出于愧疚还是清高,我没理由拒绝。

更有趣的是,从离婚开始,儿子越来越关心我了。

在北方秋意乍起的日子,我和贵州旅游团认识的几个老姐妹,一起飞到了最南边的海岛。

现在的疗养院早已不是我印象中护工虐待老人那种破破旧旧的样子。

宽阔敞亮,医疗设施齐全,文娱活动多得眼花缭乱。

我不禁感慨自己以前都过的什么苦日子啊。

拿着一万多退休金,大多补贴给了辛苦工作的儿子一家,还要身体力行接送盈盈,带她参加各种补习班兴趣班。

在蓝天碧海中我感觉自己摆脱了枷锁,焕发了新生。

不仅因为这里的生活舒适,更是因为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,我重新拾起了舞蹈这项爱好。

和季文启相识的时候,我是文工团最被看好的骨干青年,城里无人不知有个飒爽的草原女民兵。

结婚之后,季文启一年有三季在外采风写作,我只能离开经常需要巡回演出的文工团,以便更好地照顾家庭。

因为季文启的父母身体不好,我选择成为一名护士,从一无所知到熟能生巧,甚至退休后还返聘了几年培养后辈。

四十多年了,我不再是匆忙地奔走在科室和家庭之间,而是再次踮起脚尖,跳跃起了明媚的步伐。

平静快乐的生活中不期然出现一个插曲。

季文启给我寄来了一张请帖。

他和李芳娟要结婚了。

我有些愕然。

并不是惊讶于他这么快再婚,而是没想到以他的孤高姿态,会特地给我寄来请帖。

我拿出很久没动过的手机,点开季文启的动态,发现他最近频繁地分享私人生活。

大张旗鼓地宣布他和李芳娟再婚。

一首又一首感怀的诗篇受到许多人的赞捧。

我突然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,觉得这是季文启幼稚得可笑得耀武扬威。

摇摇头,我甩开这个想法。

是或不是,与我无关。

在对话框中慢慢地选择一笔一划,我打下简短的一句话发给他:有情人终成眷侣,祝好。

8在季文启轰动一时的再婚之后,他的动态似乎渐渐归于沉寂。

从儿子季明朗越来越频繁打来的电话中,我了解到了他再婚后的情况。

尽管他和李芳娟重逢了15年还有了一个女儿,但常住于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其实不多。

季文启以为结婚是与青春爱人的夕阳温存、相濡以沫,却不知生活全是一地鸡毛的柴米盐油锅碗瓢盆。

年轻时他长年累月地外出采风,动不动就封闭自己隔绝几个月寻找灵感。

一个孩子、四个老人、整个家庭都是我在十几年间独立扛起。

在医院和几个家的忙碌辗转间,我蹉跎半生、早生白发。

而他,功成名就、名留诗史。

随着名声而来的是无数单位、协会、亲朋好友间的人情往来,他不屑于世俗从不过问,全部都是我迎来送往、关切周全。

熟识的人都夸一句季夫人真是个贤内助,而季文启只不屑一顾埋头书卷。

如两个白发恋人数十年所愿,他们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夫妻。

可乡村出身、大字不识的季夫人李芳娟,除了洗衣做饭,一概不通。

就连洗衣做饭,也全是不顺心。

季明朗在电话那头不断叹气,我都跟李阿姨说了好几次,爸爸的高血压做饭不能太咸太重口味,可端出来一看,水煮牛肉爆炒鸡丁。

一开始老头子是吃得高兴,夸得李阿姨不行。

可最近每天的血压都高居不下,劝他去医院,李阿姨还说没事。

我就像听邻居八卦一样,听着前夫和他初恋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。

什么李芳娟的亲戚知道她再婚嫁给大诗人,个个到首都都找她,住家里吃家里,闹得季文启不得安生;什么15岁的小女儿也不是善茬,成绩差不说,叛逆又没教养,入学才一个月就喊了四五次家长;还有李芳娟什么都帮不上,惯常维护的关系现在都得爸爸自己处理,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,和李阿姨已经吵了好几回了。

季文启,你看,这才是真实的婚姻。

9午休时我被电话铃声吵醒,接起来竟然是明朗。

他急切地说,妈!

爸爸晕厥入院了,情况很危险!

我被吓了一个激灵,睡意全消。

季文启的身体我是清楚的,长期不规律作息造成的高血压,情绪过于激动很容易出意外。

赶往机场的路上,明朗给我详述了事情始末。

起因是周末明朗夫妻有事去外地,把孙女盈盈放到爷爷家里照看。

原本盈盈对比自己没大几岁的姑姑季念青很有好感,缠着她问长问短。

没想季念青看上了盈盈脖子挂着的青玉坠子,非要拿走。

盈盈大喊着这是奶奶给我的拼命挣扎,不肯相让,她的抗拒惹怒了季念青,对方翻出一把剪刀,摁着她去剪脖子上的红绳。

季文启和李芳娟从书房听到响动赶过去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:季念青坐在盈盈腿上压制住她,一手拽出红绳,一手剪刀贴着盈盈的脸去剪。

季念青神情如同疯狂了一样,什么你的?

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爸的!

我妈说了,他死了之后所有东西都是我的!

季文启气得脸色涨红,大喝着去抢季念青的剪刀,却不留神被她一下推开,摔在地上。

李芳娟完全不知所措,只能颤声打电话向季明朗求助。

他马上让救护车送季文启到我以前工作的单位急救,我也及时电话让科室多加照看。

走进熟悉的医院,季文启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转到住院部观察。

单人病房里是诡异的沉默。

李芳娟剪了短发,穿着和她佝偻瘦小身材不相宜的重工旗袍,戴了三个大金手镯的手臂正环着季念青,一副母鸡护雏的姿态。

念青说了不是故意的就不是故意的,她只是没见过那坠子想看一下。

要不是盈盈大喊大闹,用得着闹成这样么?

我的心一沉,知道这才是李芳娟真实的嘴脸。

盈盈瑟缩着躲在妈妈怀里,哭得两眼通红,手里抓住的是碎成两半的青玉吊坠。

没等我开口,季明朗猛地将手机砸在李芳娟母女身上。

李芳娟惊慌接住,看到亮着的屏幕脸色一变。

她不知道季家每个房间都在角落装了隐蔽的摄像头,全部连通着季明朗的手机。

季念青的每个举措都清楚地被录了下来,无从抵赖。

季念青不屑地挣开自己妈妈的手,厌恶地看向床上的季文启,妈,我早就劝你别嫁了,距离产生美,多简单的道理。

我们就该多拿点钱,也不用管他死活。

现在好了,以为嫁给他能分多少呢,结果离婚全被这个老婆子拿走了。

剩一个破房子有什么好图的!

10经此一事,这对初恋情人是彻底撕破脸了。

先提出离婚的是季文启。

可李芳娟不答应。

即使季文启提出将房子过户给他,李芳娟也不肯,保证季念青不再反叛,开始尽心尽力地照顾起季文启来,让他安心创作。

很快季明朗就发现李芳娟图谋什么。

她在四处打听版税的收入。

以前都是我一手打理这些事务,很自然季明朗的电话打过来,提出季文启希望和我见一面。

李芳娟不在家,季文启半躺在床上,咳得要喘不过气来。

医护的恻隐之心让我忍不住还是照料了他一番,直到他舒适妥帖地重新躺下。

我坐在床边,发现季文启浑浊的双眼噙满泪水,玲苑,对不起!

我摇摇头,几十年的种种,不是一句话能够抹去。

我也不需要他这句哪怕是再真诚的道歉。

我不在乎了。

只是轻声地说,还是少抽点烟吧。

一时间,房间里只剩下季文启沉重的呼吸声。

他示意季明朗从书房拿来一份文件,展开之后,是一份版权委托协议。

条款很简单,季文启拥有的所有版权,全部委托给我管理。

我看了许久才说,我觉得还是不……突然,房门被用力推开,砸到墙上发出巨大的砰声。

李芳娟母女气势汹汹地回来了。

季念青得意洋洋地举着手机,向季明朗挑衅道,可不是只有你会连监控的。

幸亏我及时发现,不然你们要把爸的钱都骗完了!

我后退了一步,制止想要暴动而起的儿子。

李芳娟二话不说从我手上夺过协议书,看也不看直接递给季念青,青青,快看这是不是遗嘱!

季念青迅速扫了一眼,大叫起来,死老头要把版权全部给这个贱女人!

李芳娟像是不可置信,抢过去那份她看不懂几个字的文件,翻来覆去终于发现没有她认识的李芳娟三个字,瞬间爆发。

她把文件夹砸在季文启身上,人都要向前去扑打他,高声喊着,我忍气吞声了15年做你情人,40多岁还拼着一条命给你生孩子!

你就给我留一间破房子?!

季文启被突然闯进又撒泼的两母女惊到了,听到两人的对话更是气得连声大咳,脸色迅速从红变紫。

我马上反应过来,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,边和120说明情况边推开床边的李芳娟,冲季明朗大喊,快点,放平!

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凶险,还好急救得当,没有生命危险。

但季文启偏瘫了。

11季文启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和李芳娟离婚。

因为版权的事情,李芳娟吵嚷着要打官司抢回自己应得的部分。

可她和季念青都不懂,那份协议,仅仅是让我作为代理人管理他的版权,而不是赠予给我。

我的拒绝,是因为过去可以公私不分,但离婚后我只想远离所有和他有关的事情。

临近七十,死亡和明天不知道哪个会先来临。

我要拥抱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。

最后一次去见季文启,他大腿以上都已经没有知觉了,只能由护工将病床摇起来,勉强平视我。

我将空白的版权委托协议放在床边柜,习惯性地替他掖了一下被角,老季,你的意思我明白。

但我也是不知道多久就埋进土里的人了,不想折腾了。

所有的人事关系和处理细节我都会教给明朗,他也不是小孩子了,总归要放手的。

他几乎无法说话了,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哑喊声。

其实再多的也不必说了。

豆大的泪滴从他满是沟壑斑点的脸上滑落,我低下头,没再看他的脸。

可我低头看见的,自己干瘦枯萎的双手,又好得了到哪里去呢?

终于,在我站起来要离开的时候,季文启发出了清晰的一个字:玉护工似乎反应过来,在床头柜翻找出一个红色绸缎包裹的礼盒。

我接过来打开,原本裂开两半的青玉,用一层细密的金线巧妙地缝合了起来。

看起来很别致,但怎么也遮不住深刻的裂痕。

我合起盖子,笑着对季文启说,好,我收下。

电话铃声响起,我接起,是老年大学里舞蹈队的老姐妹,玲苑!

咱们要代表学校去参加隔壁市的夕阳红团体舞蹈比赛,你要不要来?

我握着电话,一边退出房间一边笑着回答,好啊!

我一定来!

我和季文启的最后一面,连道别的话也没有,就是我笑着向他挥了挥手。

12接到季文启去世的消息时,我在比赛的后台,正分秒必争地热身中。

明朗的声音带着哭腔,告诉我最后的遗嘱里几乎所有的版权都留给了他。

唯独一本,也是他的文艺生涯中最畅销的那本《青春》,留给了李芳娟。

脑海中出现李芳娟和季念青为了争夺版权时癫狂的表情。

我想她们最后还是得到了一些想要的。

而我,虽然没有拿到遗产中的一分一毫,但也没有一丝波澜。

镜子中的人芳华不再,厚重的妆造也盖不住岁月的痕迹。

眼尾是艳丽的一抹红,像缓缓坠落的夕阳。

但依然努力地绽放着最后的精彩。
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