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给丈夫整理书柜时,从密密麻麻的书本中掉出来一本存折。
存折里记录了整整十五年间,每个月月初固定转过去的一笔笔账款。
收款人都是同一个:李芳娟。
她是我的丈夫季文启在上山下乡时最熟悉的伙伴、最亲密的同志,也是最懵懂的青春初恋。
我无力地瘫坐在地,直到儿子回家将我扶起。
看见桌上的存折后,他艰涩地开口,妈,你发现了?
1看着被挤得满满当当、凌乱不堪的书柜,我叹了口气。
我的丈夫季文启是一名作家,年少成名,以朴实又烂漫的现代诗篇著称。
趁他这几天出门参加作家论坛,我耐心地把家里整理了一遍。
最后才来到他最常待的书房。
推开窗户让清风迎进来,拂去屋内纸页有些发霉的气味。
老季的书房隔三差五就乱成一团,他说只有他自己能在这些混乱中找出规律。
当时小孙女盈盈还义正严辞地批评他,爷爷说的不对!
奶奶明明也可以!
40年的婚姻,我对丈夫的大小习惯早已了如指掌。
上千本书籍,每一本的位置我都清清楚楚。
挥毫用的笔墨纸砚,哪些是练笔用的,哪些又是用来赠墨的,我归类得明明白白。
所以,当从捆在一起的一套发黄的诗集中掉出来个红色的存折,我不由得纳闷。
刚想偷笑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存的私房钱,还用存折这么老土。
打开一看,15年前开的户口,上门密密麻麻全部是每月固定的转账记录。
收款人都是同一个女人:李芳娟。
我下意识轻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,发现是那么陌生又熟悉。
愣神间手里的诗集掉落地上,我俯身拾起,眼光落在封面的标题上:《青春》简单二字瞬间将我拉回到45年前那个晌午。
我和刚回城的季文启通过单位领导介绍相识,我一下子就被这个才华横溢却有些孤僻的男人吸引住了,虽然他并不热络,但这不影响我们很快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。
那天,我兴冲冲地跑了几条街到季文启家的大院,找他去百货商店买婚庆糖果。
却没想才接近他们家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。
季文启显而易见的急躁,我和她没有感情!
我答应了芳娟回去找她!
话音未落,清脆的一声巴掌声响起。
季文启的父亲声音阴沉的吓人,全家砸锅卖铁才换了你回城的名额!
你的弟弟妹妹都还在西北!
你已经20岁了,做事不要光想自己!
我的脑子瞬间有些发愣。
那一天,我没有走进季家,季文启也没有来找我。
直到第三天,季文启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下班,脸上竟还留着微微泛红的掌印。
我指路让他去到郊外的一条溪水旁。
车还没停稳,我就跳下来,站到他面前,直视他的眼睛。
芳娟是谁?
季文启怔住了。
他低头了好一会儿,说出了他和李芳娟相识相知的过程。
下乡改造的文学青年和开朗朴素的乡村女孩,现在看来是很经典的知青爱情故事。
我为季文启的坦诚感到惊讶,疑惑地问他,那我们呢?
还要结婚吗?
我就这么一个直性子,凡事要说个明白、要个结果。
季文启看向河岸的目光久久才收回,他认真地对我说,结婚后,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。
数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。
我原以为李芳娟只是他的青春诗篇里早已掀过去的一页,却没想到她成为了季文启私房存折上的一个烙印。
我坐在丈夫的书房里,像雕像般静默,直到黑暗渐渐吞噬掉最后一线影子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大门被打开,传来儿子季明朗的声音,妈!
怎么不开灯?
好一阵子他才发现在书房呆坐的我,惊惶地跑进来查看。
我摆摆手,不知道说什么。
他发现手边的存折,表情却没有我料想中的惊讶。
儿子抬眼看我,开口时语调艰涩,妈,你发现了?
2钥匙拧门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是季文启回家了,站在我身边的季明朗听到声音似乎松了一口气。
然后他像小时候一样,脚步轻快地出去迎他的爸爸。
父子再次走进来的时候,季明朗似乎在他爸爸耳边说了什么。
而季文启表情淡然,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。
他拿回存折重新塞入诗集中,又将诗集放进他书桌抽屉里,动作一气呵成。
这么多年,我的丈夫窝在他的象牙塔里写作教书,性格几乎没有变过。
一如45年前那样的率直,他开口直入正题,没错,15年前我重新碰见了芳娟。
她的日子过得很苦……儿子突然插话,像要打断季文启说下去,爸爸只是帮一个老朋友解决燃眉之急,妈你不要多想。
我看了一眼季明朗,随着年纪的增长,他和季文启长得越发相似,只是更多了几分精明。
我嗤声笑道,你妈是老了不是傻了。
什么燃眉之急能燃十五年?
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?
季明朗顿时语塞,着急地看向自己父亲。
季文启冲他摆手,平静地扔下一个爆炸信息,有几次去银行是他陪着我去的。
而且他见过她们母女了。
他顿了一下,解释道,是我和芳娟的女儿,今年15岁。
我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15岁……15岁……和明朗13岁的女儿盈盈只相差2岁的年纪。
我觉得可笑又悲哀。
但季文启语气平淡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情,甚至有些疲惫的不耐烦,她们母女不图什么,任何事情都不会变。
这件事情也不是有意瞒着你,现在你知道了也就知道了。
我无法控制自己冷笑的冲动,不是有意但瞒了15年?
你们搞文学创作的都不需要常识逻辑,光瞎编就可以是吗?
而且什么叫我知道了就知道了?
怎么你继续享受齐人之福,我做个裹小脚的当家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相安无事了?
季文启丧失了最后一丝耐心,撇着嘴角厌烦地说,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,你还想闹什么?
要钱,遗嘱我早就写完了。
要人,我们过了几十年你还嫌不够?
提起遗嘱,我恍然大悟。
难怪十年前季文启才五十多岁,早早立好遗嘱,把所有有价值的资产都留给了儿子。
我看向季明朗,顿时明白为什么他帮着自己父亲隐瞒这件事。
季明朗被我盯得不自在,甚至有些恼羞成怒,妈!
爸说的对,李阿姨她们又不争什么,只是每个月给她们一点生活费,就当做慈善了!
我大笑出声,眼泪顺着脸庞的沟壑滚下。
是啊,她们不争,都是季文启要给。
是过去十几年的年节里,他总是借口文坛小叙,一顿团圆饭只吃半场就离开。
是每每给孙女盈盈买新奇古怪的新玩意儿,他都借口送老友孙辈让我多备一份。
是年近花甲时他灵感迸发,写出轰动一时的《青春再来》诗集,那么字句真切。
原来,一切早已有迹可循。
3季文启扔下一句你自己冷静下,就跟着儿子离开了。
诺大的屋子原来不存在过温馨,的确冷得让我理智。
一夜无眠,第二天一早照惯例走去市场的路上,我觉得很没劲。
于是扭头走进了一家旅行社。
当工作人员殷勤地介绍各种首都游、出国游的路线时,我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长久地落在了贵州的路线上。
工作人员很会看眼色,马上详细地介绍起来。
我没有多犹豫,报了明天就出发的奢华游。
我在贵州的行程过半,季明朗才终于第一次打电话来。
妈?
你怎么不在家?
他完全没有想问问我怎么样,只关心他想要关心的。
我尖锐地回怼:什么家?
你们父子不是都有另一个家么?
季明朗被我刺得一顿,有些惊讶,妈,你还没消气啊?
消气?
我差点被这句话气笑了。
季明朗还在碎碎念,都快七十的人了,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不讲理?
爸在我这边好几天了,大家都不方便,你回来接他吧。
所以在他们看来,面对丈夫出轨十几年还有一个孩子这件事,我生气三五天就是极限了,再多,就是蛮不讲理。
我从来没那么觉得父子俩如此相似,自我至上,从不真正在乎身边人的感受。
是,我不讲理。
你们去找个讲理的妈吧。
季明朗终于觉得我的反应不对,关心起我来:妈,你在哪里?
一个人可要注意安全啊。
我冷淡地回应:贵州。
对面的季明朗一下子滞住了。
因为贵州是季文启40多年前上山下乡的地方,这里曾经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。
更加是,他和李芳娟的爱情种子萌芽的土地。
挂断电话,我的心绪再次涌动。
贵州对季文启而言是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,对我来说何尝不是?
在定情的溪水旁,说完他和李芳娟的故事,季文启牵起我的手,说贵州是个美丽的地方,以后我带你去看看;在茶米油盐锅碗瓢盆的几十年间,每当我抱怨多几次累了,季文启从纸张书卷中抬头,敷衍般告诉我,等明朗长大了,我就带你去贵州走走;十几年前,季文启还时不时说你退休之后,我们终于可以去贵州了。
可真的退休了,他反而没有再提起过。
跟着导游下车,她站在景区门热切地介绍:这里也是现代诗先锋季文启老先生曾经下乡的地方,这里还挂了一张10年前他和夫人故地重游的照片。
身为季文启夫人的我,在第一次来到的陌生地方,抬头看向那照片。
是季文启和一个简朴甚至土气的女人并肩而立,俩人笑着,温馨动人。
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。
少年夫妻老来伴。
真是讽刺。
4行程结束回到屋里。
出乎意料的是,季明朗早些天就以妻子娘家来人为由,问季文启能不能自己回家住。
倔强了一辈子的季文启怎么可能低头说不行。
可事实就是,他被伺候了一辈子,根本不能照顾好自己。
厨房水槽塞满了没有清洗的餐具,每个橱柜都打开着,被翻得乱七八糟,灶上的厨具黑糊糊一团。
客厅、房间、甚至阳台,无一不是肮脏杂乱。
听到响动,季文启从书房走出来,看见是我,脸上闪过不自在。
他轻咳了两声,嗯,你回来了。
我当他是空气一样忽略,径直收拾自己的行李。
季文启走近来,看着我手下不停的动作,明朗说你去贵州了?
下次我们……听到这话,我猛地一下将行李甩开,砸到他身上,滚开!
季文启一脸惊怒,换平时已经发火了,可这时竟然忍了下去。
最后他叹了口气,玲苑,咱们多少年老夫老妻了。
没必要把日子过成这样。
我强忍着眼泪,喉头像被巨石哽住,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季文启生平第一次向我低头道歉,这件事,是我错了。
但我没办法看着芳娟过成那样,真的没办法!
我保证,无论从前还是以后,你和这个家,都是优先的。
咽喉处的巨石忽地落到了心底。
深吸一口气,我红着眼看着他说,优先?
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!
还来我当正宫她当外室这套,亏你还是文化人。
都是半只脚迈进坟墓的人,委屈自己干嘛呢?
季文启对我的耐心也到了极限,不再掩饰一脸的烦扰,我说了!
她们母女什么也不要,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?
我呵声轻笑,不屑地说,别人不要的东西我更不稀罕!
说得谁想争你一个臭老头和那三瓜俩枣似的。
多年什么都被顺着的季文启被激得拍桌,头发都像要炸起来,你!
赵玲苑你别不识好歹!
怎么,你还想离婚?
我已经平静下来,从包里拿出一张离婚协议,冷眼看他:是,我要离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