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打蒙了,傻呆呆端坐在食堂餐桌前。
咬在嘴里的馒头犹如骨鲠在喉难以下咽,面前最爱的糖醋排骨仿佛变成一堆糟糠不堪入目,原本空荡荡的胃里瞬间塞满了杂草。因为,就在决定他前途的关键时刻,命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。
他不想去看——也无法面对那个光荣榜。毫无疑问,小伙伴卷毛的信息绝对可靠——他的大学梦彻底玩完了,他被那个虎背熊腰的厂长儿子顶替了!
这是公元1976年初夏的事儿。那时文化革命还没有结束,成为一名“工农兵大学生”是众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美好前途。
“我说跃进,坐这儿发什么呆啊?是不是大白天做梦娶媳妇了?哈哈……”随着粗厚的嗓音,冷不丁一只重重的巴掌拍在他肩头。
正满腹怨气无处发泄的他忽地站起身,使出更重的手劲儿还击对方:“娶你个大头鬼啊?滚回家做你的黄粱美梦去!”
被他重击得趔趄了一下的“大头鬼”站直了身子说:“你你你……今天吃枪药了啊?是不是又被大河马训斥了?”
大河马是仪表车间主任,貌似一张脸长得有点修长。
在那只有八个样板戏和屈指可数几部老掉牙电影的文化荒漠年代,除了偷偷摸摸看“黄书”,起绰号是厂里年轻人最喜欢干的事儿。
他不再理会大头,端起没吃完的午饭连馒头带菜扣在一起,急匆匆走到洗碗池旁的剩饭桶边哗啦一下系数倒了进去,脸色铁青地步出食堂大门。
午后毒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灼烤着他,成串的汗滴如同小蛇一样顺着前胸后背爬下去。他伸手抹了一把遮挡视线的汗水,低头大步向宿舍走去。
回到宿舍,他先用半脸盆水把自己从上到下淋个透湿,用毛巾胡乱擦拭几下,一头栽倒在凉席上。
一年多的努力,循规蹈矩地工作,辛辛苦苦地学习……顷刻之间都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!
记得“博士”曾经说过,之前流行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。哼,现在变成了“学好数理化,不如有个好爸爸”。肥头大耳的王健康凭什么顶替自己的大学名额?还不是他那个厂长老爸搞的鬼!
不行!我得找他们理论理论去。他一咕噜翻身坐起来,摸起身边的工作服往身上套。可他转念一想:既然人家敢于张榜公布,肯定想好了各种理由,大权在握的厂长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被自己说服?
那年头上大学不兴考试,主要是群众推荐上级批准。推荐是一层层的——小组,车间,厂教育科,最后集中到厂领导班子——革委会那里。
既然没有分数这种硬指标,那么就很容易产生人为的猫腻了。
原本自己今年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儿。就连一向保守的“博士”也笑着说这是命里注定:“前几年推荐上的都是二类学校,看来是留给你的”。
最近几年,厂里每年都会分到一个上大学名额。去年,前年自己也争取过,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。今年无论政治表现,还是工作成绩,或者业余学习,甚至论资排辈,自己都是绝对第一最佳人选。推荐会上,工人们个个举着大拇指盛赞他。
十拿九稳的事,硬是被大权在握的厂长插了一杠子!
他再次把自己放倒在床上,愤怒地思索着怎么出这口恶气:就算翻盘不成,也得让他们知道我项岳不是好惹的!
手表指针显示1点半,上班时间到了。不去上班了!我就旷工怎么样?还能把我开除?开除了更好,我到处流浪去……
他转身打开床头的半导体收音机,里面传出当年的流行歌曲《映山红》……接下来是李双江的《红星照我去战斗》“……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……”
我现在心里就燃烧着火苗呢……NND,怎么也得战斗一把……
他盘算着如何战斗:到厂长办公室理论?不行就大闹一场,把办公桌推翻……或者找肥头大耳决斗?他比自己高大,但他那身肥肉应该不经打,这货肯定是个酒囊饭袋!
假如他是缩头乌龟不敢跟自己比试呢?那就找个地方埋伏,打他个措手不及!
燥热的天气里,身下的凉席渐渐湿透。起身倒了一杯水喝下一大口,他继续躺在床上琢磨在哪里偷袭王健康……
“砰”的一声,宿舍门被推开了,呼啦一下进来了四五个小伙伴。为首的是大头。
他连忙坐了起来。
“跃进,我才知道原来你憋屈着呢,王健康那小子把你的大学名额给顶了,是可忍孰不可忍!”大头首先同情地说。
他低着头没有言语。
“王健康去年才到咱厂来的,他表现有什么好啊?”卷毛说。
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削小伙子说:“是得找领导问问情况。要不然推荐不成了聋子耳朵吗?”
小眼镜也报了名上大学,他排在推荐名单后面倒数第三。
“王健康他爸是厂长。”说话的是一个矮墩墩的小伙子。
“关系户?!可他进厂还不到半年……”小眼镜说。
“哎。”大头走过来,轻轻在他肩膀上友好地一拍:“知道你心里不顺,咱哥几个晚上喝一杯吧?”
他看了一眼窗外。夕阳渐渐露出粉色笑脸,暑热消退下去。
“好吧。”他想,明天再行动。
一行几人来到厂门口不远处的“工农兵饭店”。这是附近最大的饭店,其余就是几家小吃摊了。
他们所在的朝阳化工厂是一家“三线厂”。
何为三线?自1964年至1980年,国家在中西部地区进行大规模军工企业建设,向十三个省或自治区投入巨资,四百多万工人、干部、知识分子、解放军官兵和民工,在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的口号下,跋山涉水来到深山峡谷大漠荒野中,风餐露宿建起了一千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和科研单位。朝阳厂就是其中之一。
从厂门口的小吃一条街上,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苍茫群山。
几个人走进饭店,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。
“今晚我请客。”他一坐下就向老板招手:“黄老板,上8个菜,捡好的上。两瓶西凤。”
“好。”脸色黝黑微胖的饭店老板忙不迭进后堂吩咐去了。
“跃进……今晚我来请吧。”好哥们大头说。
这顿饭,他估摸着怎么也得上十块钱。大头家条件不好,不能让他破费。虽说自己每月也就50多块,但在这伙弟兄里算是“大款”。
他看了一眼大头:“还是我来吧。本来就是我想喝,你们都是陪客。不过我要提醒你,别叫我跃进了,行吗?”
大头说:“好好好,不叫了。听说你把跃进的进去掉了,叫项跃?”
“不是跃进的跃,岳飞的岳,记住了吗?”
他原名项跃进,因为他是大跃进那年出生的。大他三岁的姐姐叫项和平,小他五岁的妹妹叫项胜利,最小的弟弟叫卫东。老红军父亲起的名字都与时俱进。
文革开始后,改名风潮兴起。很多人都把俗气或封建的名字改成带“红,卫,兵,革,文”之类的,父亲骄傲地说:“咱家孩子都不用改,本身就紧跟时代呢。”
可他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。因为重名的太多了。虽然姓不同,但是叫起来都是“跃进”或者“X跃进”。
与父母多次协商后,终于改成了现在的“项岳”。为何要选这个字?他崇拜岳飞啊。项羽和岳飞,是他最热爱的两位古代英雄。他们的经典故事,他看过很多遍几乎能背下来。他曾暗下决心:这辈子定要活出个人样来,像两位大英雄一样。
鲁迅先生的著名散文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里,描绘了私塾课堂老先生摇头摆脑陶醉在朗读中时,鲁迅在下面悄悄用荆川纸描绣像。
项岳也做过同样的事。那时连环画流行,他把透明纸蒙在连环画页面上,把项羽和岳飞等人的各种肖象描摹下来夹在本子里,不时拿出来看看。他在心中暗暗许愿:今生要做项羽和岳飞的传人,成就一番大事业。
如今要到大学读书了,他可不想顶着既俗气又多有重名的“项跃进”进校门——我必须像楚霸王和岳将军那样,是独一无二的!于是换成了这个既阳刚而又不会重名的名字。
虽然才满19岁,可他已是入厂四年的“老工人”了,对仪表车间各种设备操作相当熟练,不久前还荣升了两个新进厂工人的师傅。
酒菜上桌,几个小伙伴欢畅地吃喝起来。
“项……项岳”,卷毛劝慰道:“胳膊拧不过大腿。哥们儿你还是忍了吧。反正明年还有机会。”
“明年还有吗?”他心酸地问。
小眼镜推了推镜架说:“明年说不定分来个犄角旮旯的学校呢。”
“也是。前年不就是XN学院吗?在哪个偏远地方来着?”卷毛道。
“哪里有首都大学好啊?”
那时候,北京是个神圣的所在。多少国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到天安门广场照张相。
大头举起酒杯:“来,项……岳,我敬你。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忍了。再怎么也得去找厂长,让他知道你对这件事非常不满。退一步说,明年无论如何得让你走。”
项岳无声地举起酒杯跟大头喝干了。
忽然,他一抬头看见卷毛两眼直愣愣望着饭店门口。
他转过身去一看——春风得意的王健康正带着一帮人走进来。当他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身影时,禁不住心里通得一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