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其实很快,可当张凡赶到农村老家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了。
院子里面灯火通明,站着很多亲戚,张凡没有理会,径直冲进卧室,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小老太婆。
她看起来和睡着了没有任何区别,唯一比较突出的就是已经皮包骨头的五官。她很瘦小,她蜷缩在床上,她在等待死亡。
“起来,老婆子,你的小狗儿回来了”
“奶奶,小狗儿回来了,你看看小狗儿一眼吧奶奶!”
张凡的奶奶慢悠悠的睁开了双眼,脸色一瞬间恢复了红润,张了张嘴,没有声音发出来,张凡凑近,他看见了奶奶眼中的喜悦和释然,不过他的奶奶还是张着嘴,好像有话说一样。
“小凡,你奶奶肯定问你妹妹呢?”
张凡稍微一愣神,没有回答爷爷的话。
“奶奶,小雪好着呢,您别操心了!”
那个小老太婆张着嘴再次作闭合状,还是没有声音发出来。不过张凡从那个小老太婆的眼神中看到了解脱。
那个小老太婆是凌晨咽气的。
就像她说自己是凌晨生的一样。
张凡看着这个小老太婆一点点的失去生命力,从刚开始的乱说一通,到中间的回光返照,最后身体一点一点的变得僵硬。
张凡知道,自己再也没有奶奶了。
他很难过,但是他总是表现不出来,他也想像那些堂姐堂哥一样好好的大哭一场,来宣泄自己的悲伤,但他试过,他哭不出来。
“其实离开这个世界,对于这个小脚老太婆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,毕竟她今年八十三岁了,还有疾病缠身。最起码不受罪。”
姑姑给那个小老太婆换上了崭新的老衣,头发梳的整整齐齐,那是张凡长这么大,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太婆穿的这么的干净整齐,这么精神奕奕,可惜的是这是她最后一次穿。
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,做孝服的,找索拉锣鼓的,起灵堂的,招待客人的,还有报丧的。反倒张凡变成了那个最闲的人,当然,如果不算张凡的四伯的话。
“小凡啊,听说你现在在上海弄得还挺好?咋样,一个月能开多少钱啊?”
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伯伯,张凡发誓,他一辈子都不想和这个人有交集。
“哦,还行还行,混个温饱。”
“嘿!那可不成啊,你现在这个年纪正好是挣钱的时候,可不敢瞎混哦,伯也是为你好”
“哦,好的!”
“你看,你妈和你爸也离婚了,你自己也快到了结婚的年龄了,要好好挣钱,不然以后谁给你说媳妇?还真准备打光棍嘛?”
“其实,四伯,你操的心有的点多,实在没话的话,那就好好的抽烟喝水,少操点心,能长命百岁的。”
“哎!你小子,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”
“四伯,我给你体面,你最好接住,不然不体面的可是你,你说的嘛,我从小就不是什么善茬!”
张凡还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。
正当张凡准备离开换个地方坐的时候,一声哭天撼地的哀嚎声,从院子门口传来,张凡知道,那是自己的父亲回来了。
“娘哎!你咋不等等信林啊,信林回来了,信林来送你最后一程了哎!我那命苦的娘啊!”
张凡上前搀着自己的父亲,他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壮实,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,他的哭声一如既往的假。
“好了爸,去看看奶奶吧,她走的很安详!”
张凡退出房间刚想找个地方抽根烟,却听见有人喊他,他一回头,看见了自己的大伯。
在张凡的印象中,他的大伯永远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的,颐指气使的,目空一切的,特别是他那倒着梳的头发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,可今天的他,神色差的厉害。
也对,他失去的是自己的母亲。
“小凡啊,这六七年没见过,你确实变化很大啊,真是一表人才。”
“没有,大伯说笑了,和我大哥比起来,我还差得远。”
“嗯!你比你爸强,好好干,大伯觉得这几个孩子就你有出息。”
“没有的事,我到现在还一事无成的,没法和我那几个堂哥比。”
“好了,好了,咱爷两不客套了,忙吧!”
第二天清晨,前来吊唁的人一波接着一波,也可能是老太婆的几个儿子本事大,人情多,反正最后按照张凡爷爷的话说,
“他谁家过丧事,能像咱这般,场面这么宏大。”
是啊,对于老爷子来说,可能这也就是这样的事情才能聚集起这么些人,也可能只有这样的事情,才能让他觉得,自己的脸面,依然值钱。
中午饭刚过,小脚老太婆的娘家人来了,以她的弟弟为首,声势浩大的,浩浩荡荡的,像演戏一样。
老太婆的儿孙们在大儿子的带领下,跪在路口等待着她娘家人进门。
和张凡印象中的不一样的是,他的舅爷看起来苍老极了,说话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的,看来还真是岁月不饶人啊!
娘家人的训话开始了。
这是张凡他们家乡一个传统的流程,当自己家的姑娘去世之后,姑娘的娘家人会出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,给自己家的姑娘做一个总结。这个过程叫做听孝!
就是听一听,你们这些儿孙们,在我这个当舅的眼里,孝顺不。
一九三四年出生的老张五个儿子,取名字的时候因为老张没有文化,所以请教教书先生,取仁,义,礼,智,信,五个字作为中间字,后面则为林。
这在老张眼里也是他办的比较出彩的事情,毕竟在那个农村取名都是什么跟牢,抓牢,拴牢的年代,他五个儿子的名字可相当具有涵养了。
此刻张凡的舅爷盘腿靠在炕上,张仁林和张义林坐在沙发上,对面的椅子上坐的是张礼林,张智林站在张礼林的身边,而张凡的父亲,也就是张信林则一个人蹲在卧室的门口,半掩着身子,在那咬着自己的指甲。
“爸,舅爷讲话呢,你们听孝你蹲这能听见?进去坐着呀,里边有空椅子。”
“没事,爸就蹲在这儿就行了,能听见。”
“爸,咱也不比谁少个胳膊腿的,咱也不缺口吃的不缺穿的,你在怕什么呢?”
“你这娃娃,忙你的去,我就喜欢蹲着,不行吗?”
“行,行,那你蹲着吧!”
张凡转身出了门。
他看到自己父亲蹲在那里那个懦弱的样子无比恼火,一如在张凡八岁的时候,自己母亲为他出头,拿刀刺伤了自己四伯,民警找他的时候,他不见了踪迹,留下一个为他出头的女人去承受一切。
对啊,他也只是懦弱罢了。
有些人,就算再过一百年,他还是那样的德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