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素手撩开玉帘,太子端坐期间,看他来了,才起身应声作礼,“原来是先生,快请坐。”
江亭吟是太子少师,太子该称一句先生的。
正说着,便有人端了茶上来。
是上好的云雾茶,昔年江七公子最喜欢的茶,全然因它味极苦,故江七极喜。
太子容貌昳丽,虽不及江七,也是顶顶好的。
江亭吟回礼,仍旧温润清淡。
“殿下,近来可有恙?”
他似是随意一问,太子含笑回话,“尚可。”
江七没多废话,直接深入正题,捏着茶盏问,“南家昔年最喜豪奢,大肆兴修土木,在金陵城中的赌坊,不计其数。如此行径,天怒人怨,殿下何不为由,治南家的罪?”
太子疏声叹气,眉目倦怠,才道,“无非我不治南家的罪,南家背后有太后撑腰,一时半会怕是动也动不得。如此做派,怕是不妥。”
说起南家,是太后的母族。
大陈太后娘娘,出了名的喜好骄奢淫逸,南门子弟皆仰仗着太后尊容,在大陈横行霸道,欺凌弱小,更有甚者草菅人命。
东宫案上不知摆了多少弹劾案子,却是被强压下来,秘而不宣。
故而,助长了南家的气焰。
同南家作对的,正是昨日开宴的孙家,这孙家冠得是国公的号。
正是当今皇后的母家,两相对立,谁也不能越过谁去。
就算孙家一时抓住了南门把柄,也无济于事,只能咬破唇咽下血泪往下吞。
这桩事儿,当今太子郁结于心,别无他法,只能请了先生回京。
江亭吟沉吟片刻,故道,“这天下是陈家的天下,掣肘于一介女子,贻笑大方。”
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士族文人向有风骨,南门罢了,众多文人上书,陛下怕是不得不动南家。”
太子凤眸微明,这些年不是没有文臣试过,可惜都是敢怒不敢言,但若是风骨文人,那就有另一番较量了。
毕竟,文人不比庙堂朝臣,心里哪里有那么多盘算。
太子也不留江亭吟,看着天色,晴光潋滟时,正是好风光。立即遣人送了先生。
他依旧缓步优雅,东宫管家不敢怠慢,有商有量的道,“七公子慢走。”
江亭吟含笑回礼,有礼有节,让东宫管家都道,好一个温柔有礼的郎君。
况且,七公子还是殿下少师,分明不长三四岁,却是担了师长之名。
他掀帘而入,坐上马车,揉了揉眉心。
眉目中却不乏轻蔑,身为储君,只明晓寻师问法,若非他回京,这桩陈年旧事儿,怕是迟迟未解。
也不晓得,他学的帝王术,君子道,用之何处。
他阖着眼,小憩半刻。
说起江七公子是太子少师,不得不回望前几年,那时的江七,未有如此名望,不过是个江家的小公子罢了。
那年正值金秋科考,江家是世家出身,皇帝特许同等参加科考,年十三,三元及第,可谓荣极一时。
这才做了太子少师,想来太子当时极不服气,十三的江亭吟,与他比试,太子究竟是天资不够,故输得一塌糊涂。
这便是江家七郎,江亭吟的第一招。
虽说是太子少师,可太子却不服气的很,私底下暗暗较劲,冷嘲热讽不在少数,每每名落孙山。
心底若是说不多加怨恨,绝无可能。
人之本性,还是自私的。
陛下每每多加称赞江七,他便不服气至极,凭什么世上就有这样的一个人,就跟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。
家世显赫,名门贵族。
学术第一,名贯古今。
就连,他日日仰慕的父皇,都对他礼让三分。
太子恨恨的想,有朝一日,他总会弄死这个不知死活的江七公子。
却说柳秋听到了消息,直接一个鲤鱼打挺,从床上爬了起来,心里暗骂,好你个江亭吟,非得她出面不可。
盈盈神色微变,“小姐,二小姐不会打你吧。”
柳秋也想起柳尚青虚伪的嘴脸,面子上亲亲热热的姐妹叫着,背地里却是给她捅刀子,绝不能让此事给柳尚青知道,不然非得捅她一刀不可。
她打定主意,才说,“快给我洗漱,我亲自去找江七。”
盈盈只觉得怪异,小姐平日里身份再高的勋贵公子都不屑一顾的,今日为何对江七公子……
盈盈一边想着,一边拿衣裳。
她换了身新衣裳,是一身艳丽的朱红云纹上袄,下裳藏青色百褶裙,容颜秋丽,她正要给小姐上妆,怎奈柳秋止住了她的动作,面色不屑,
“见他用得着上妆,你当见相公呢?”
她就打算素面朝天的去见江亭吟,盈盈也不好多说些什么,只能随了她的心意。
“你去,把那幅画拿过来。”
若是还拿原来那幅画,柳尚青更得整她了。
她的那些郎君,他们的嘴就像害人的利剑,不把人捅个鲜血淋漓誓不罢休。
她倒要看看,这个柳尚青画了怎样一幅好画。
反正不管好画坏画,只要不危及她,那就行。
若是柳尚青跟江七好了,那有的日子耗,就算要整治她,也不急这一时半刻。
但若是消息传到了柳尚青那里,说不定怎么捅她一刀。
孰轻孰重,她还是分得清的。
说罢,撩开帘子,出了府。
假山后,朱红筝前,女郎静静待着,有女侍来禀报,“听小厮说,是四小姐要出去给小姐送画。”
柳尚青神色淡淡,若是深究之下,就能发现那双眸子里,全然是对柳秋的不屑与鄙夷。
“去,查查。”
柳尚青总觉得不对劲,分明都几日了,才送过去。
这个柳四,心眼子倒是多,就是不知道,她这种攀高枝的梦还能做几时。
女侍点头,派了人跟着柳秋。
柳尚青微微后仰,靠在了贵妃椅上,微微休憩。
心道,若是这个柳秋有心找死,她不介意帮她一把。
却说江亭吟回到府,跟父亲请了安,用了膳。
便让青灯拿来了这几年京中动向志,流水似的看了起来,他看到好笑处,唇角微弯。
许是申时二刻到了,青灯掌灯,书房的视线明亮起来,昏黄的烛光映照冷清的郎君多了几分烟火气。
青灯在外间请示,“郎君,柳四小姐求见。”
青灯声音不悦,这个柳四小姐,公子没找她的麻烦就够好的了,派了小厮被逮住了,真个是蠢得不行,非得过来自寻死路。
可惜,她是个奴婢,柳四就算再不是,也是正儿八经的尚书府嫡女,她不敢僭越,只能请示公子。
垂眸品卷的郎君,视线陡然一乱,骤然抬眼,哂笑一声,搁了书卷,应声,“请柳四小姐。”
他眼中含着笑意,那笑意却不达眼底。
这个柳四,听说是个蠢的,胆子却大,他适才所观的京中志的世家小姐中,就柳四最是笨,他眼中多轻蔑,撩袍起身。
柳秋抬步而来,端的是世家小姐的贵女姿态,一时让人抓不住错处。
江亭吟心道,先看下去吧。
他换上了一副笑,平日里他惯常的温柔笑意。
“原来是柳四小姐,坐。”
柳秋也不打算多说,她最讨厌在他面前装了,说完赶紧走就是了。
“见过江七公子。”
他微微颔首,她才将手中的画卷交由他手,仔细道,“公子收好,这幅画乃我二姐姐所作,望公子收下。”
她心里想,你最好收下,老娘装的脖子都疼。
“是尚书大人妾室所生之女?”
他状似不解,问向她。
柳四有些发愣,不过几息之间,心间便舒坦起来,柳尚青,你在你最喜欢的江七公子眼里,便是这般形容,妾室之女。
“也无不可,不过柳四姑娘可否解我一惑?”
他的笑温和,柳秋只道“公子但说无妨。”
他眉目如画,眉枝都泡上了笑,“昨日国公爷宴会,四姑娘为何要盯着某看,那样的神色,可不是钦慕。”
柳秋心里一瞬断了线,啪嗒一声,有些喘不过气。
也不知是气的,还是急的。
她故作镇定,“当时宴会贵女七成都在观望七公子,公子单单问我,我可是答不上来的。如若是别的原因,大抵是一时被公子容颜迷了眼。”
江七勾唇,在他这里鬼扯,谁信。
可是若干年后,江亭吟信了,真的是被他迷了眼。